刘诗平：地球“四极”：极境中的生命｜新华走笔

新华社北京6月6日电(rìdiàn) 6月6日,《新华每日电讯》“新华走笔”专栏发表记者刘诗平撰写的文章《地球“四极(sìjí)”：极境中(zhōng)的生命》。 生命是充满韧性和拥有非凡应对能力的(de)，极端环境下(xià)的生命尤其如此。就我所见，在(zài)冬季-30℃南极海冰上生育下一代的帝企鹅，一年之中在南北两极间飞行数万公里的北极燕鸥，在海拔5000米的羌塘高原和可可西里以80公里时速奔跑的藏羚羊，在马里亚纳海沟(hǎigōu)深渊区(qū)巨大压力下悠游的狮子鱼，虽然身处极端环境，依然生命热烈、生机勃勃(shēngjībóbó)。 在前往“四极”之前，我对这些生灵已有耳闻，但当我真正见到它们，内心(nèixīn)的(de)震撼和感动依然超出(chāochū)想象。生之不易，何况是在生存环境如此极端的“四极”？正是生命的力量创造了生命的奇迹。 南极帝企鹅：海冰上的(de)王者 好奇心让人类走向未知之境，走到了冰封浪阻、与世隔绝(yǔshìgéjué)的南极。而在(zài)南极中山站附近(fùjìn)的海冰之上，一群帝企鹅同样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好奇心。 2018年11月下(xià)旬，“雪龙”号极地破冰船搭载中国第35次南极考察队队员，抵达距离中山站40多公里的冰封大海上。连绵(liánmián)数公里(shùgōnglǐ)断续行进的帝企鹅，在海里觅完食正赶回家。途经眼前的钢铁巨人身旁时，它们纷纷停下来，立起身望向“雪龙”号。有(yǒu)的看了一阵后继续赶路，有的看后留在不远处休憩，有的则从船头走到(dào)(dào)船尾、之后干脆下到船尾无冰的水中嬉戏，玩够了才满足地离去。 帝企鹅对“雪龙(xuělóng)”号满怀兴趣，对人同样充满好奇。一次，我(wǒ)在(zài)距离(lí)“雪龙”号两公里左右的海冰上拍摄一座冰山，远远看到一只帝企鹅向我滑行而(ér)来。没想到，一会儿工夫，在我低头换镜头时，帝企鹅已经站在离我不到1米远的地方看着(zhe)我，着实把我吓了一跳。因为很少受到人类的伤害，企鹅并不怕人。站在我跟前七八分钟，帝企鹅仰天洪亮而清澈地叫了几声，才匍匐到冰上滑行着离开。 一只帝企鹅(dìqǐé)站在我面前，展示头部180°转弯(zhuǎnwān)绝技。刘诗平摄　　身高超过1米、体重可达40公斤的帝企鹅，是(shì)南极最大的企鹅，也是生活在世界最南端的企鹅之一。它们形体优雅、身材伟岸、文质彬彬(wénzhìbīnbīn)，像极了身穿晚礼服的绅士。 “这些雄企鹅陆续回到栖息地，气温已经回升，小企鹅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，夏天（11月至(zhì)3月）是它们最舒服的时光。它们真正(zhēnzhèng)的‘苦日子(kǔrìzi)’，是在暴风雪的寒冬养育孩子。”去过栖息地考察的队友、鸟类研究专家张正旺教授望着(zhe)陆续离开的帝企鹅说。 实行一夫一妻制的(de)帝企鹅，是唯一在冬季南极稳定的海冰上繁殖后代的企鹅。每年5月左右，企鹅妈妈产下一蛋，随后将孵化任务交给企鹅爸爸(bàbà)，自己奔向(xiàng)远方未冻之海觅食，以补充下蛋时消耗的大量体能(tǐnéng)，并为未来的宝宝带回食物。 帝企鹅耐寒能力超群，一身羽毛外防冷空气侵入、内阻热量散失，厚厚的脂肪则可保持体温、抵御严寒。但即使这样(zhèyàng)，企鹅爸爸想要在零下(xià)二三十摄氏度(shèshìdù)、暴风雪频繁袭来的条件下孵出小企鹅依然不易，将蛋放在腹部下方的孵化囊中，背风而立(érlì)，专心孵化。 60多天后，小企鹅陆续破壳而出。企鹅妈妈陆续觅食归来，从企鹅爸爸那里接过宝宝喂食的(de)任务。精疲力尽(jīngpílìjìn)的企鹅爸爸随即奔向不(bù)被封冻的大海，捕食磷虾和小鱼果腹，并为宝宝带回食物。小企鹅在寒冬里学会冰上生活，等待海水融化，奔赴属于它们的水中(shuǐzhōng)世界。 我不止一次地观看(guānkàn)法国纪录片《帝企鹅日记》，也曾在(zài)南极不同海域拍摄过帝企鹅，每次都被(bèi)这些身处极端环境下的生灵所震撼。它们如此艰辛，如此坚韧。 帝企鹅的(de)繁殖选择，是(shì)对极端环境的顺应，也是南极的冰上传奇。然而，帝企鹅面临的新问题，不是冬天的寒冷(hánlěng)，而是气候的变暖。气候变暖，海冰面积减少(jiǎnshǎo)，繁殖地的稳定性受到影响，威胁着帝企鹅种群的未来。 北极燕鸥(yànōu)：勇敢的飞行家 在南大洋上见到北极燕鸥，是(shì)意想不到的惊喜。 2019年12月19日下午，我作为中国第36次(cì)南极考察队(kǎocháduì)一员，搭乘“雪龙2”号极地破冰船航行在(zài)南大洋宇航员海上。船两边的海冰和低矮冰山上，出现了一个海豹、企鹅、海鸟群集的动物(dòngwù)世界。突然，船的左前方出现了一群戴着黑帽子、穿着纯色灰白衣裳的北极燕鸥(yànōu)，或停歇在冰山上，或飞翔于低空中。 南大洋宇航员海的北极燕鸥正从冰原上掠过。刘诗平(liúshīpíng)摄　　与我一样有过惊喜一幕的，是第35次南极考察队队员、鸟类研究专家邓文洪教授(jiàoshòu)。他(tā)说：“我们航行在南极阿蒙森海，这里是冰的海洋，众多生物出现(chūxiàn)在浮冰上，船(chuán)艏前方出现了惊人的一幕，几百只海鸟，黑头顶、白额、灰腹、白叉尾，它们是每年往返于两极之间的北极燕鸥。” 每年六七月间，北极燕鸥在北冰洋周边岛屿(dǎoyǔ)和苔原上的巢中破壳(pòké)而出，父母(fùmǔ)轮番喂养。8月中旬，北极地区入秋，已经学会飞行和捕食的小鸟和父母一道，离开北极繁殖地，飞向万里之遥的南极。 北极燕鸥小巧轻盈，成年后体重也只有100-120克，但它们史诗般的(de)迁徙(qiānxǐ)令人惊叹。两万公里的长途飞行，除了消耗巨大(jùdà)体力，还面临被捕食和遭遇极端天气的危险。但是，无论路途多么艰险(jiānxiǎn)，它们都坚定地飞向南方。度过南极的夏天后，再次出发，飞回北方(běifāng)的故乡。 南北极，一头是(shì)繁殖地，一头是越冬地。这些勇敢的(de)飞行家，每年经历两个夏天，仿佛是在追逐着照耀(zhàoyào)大海的永不(yǒngbù)落幕的阳光。它们每年往返飞行约4万公里，相当于绕地球赤道一圈。在长达20-30年的一生中，北极燕鸥的旅程，足以在地球和月球之间来回往返。 北极(běijí)燕鸥的迁徙之旅，是对自身素质的考验，也是对生存意志的挑战。小小的身躯，不畏艰辛、充满力量，展现(zhǎnxiàn)了生命的坚韧。 每年5月，当北极燕鸥从南极飞往北极恋爱、产卵、孵化和育雏时，在(zài)地球第三极青藏高原，数万只(shùwànzhǐ)藏羚羊(cánglíngyáng)开始陆续从四面八方涌向可可西里腹地的卓乃湖畔，产下它们的幼崽。 不像帝企鹅和北极燕鸥夫妻齐心协力(qíxīnxiélì)孵化、养育下一代，藏羚羊非一夫一妻制，除了交配季，雌雄分群生活。因此，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是一支娘子军，雌羊独自(dúzì)迁徙、独自生下小羊、独自面对遇到的一切困难。譬如，以怀孕(huáiyùn)之身(shēn)长途跋涉(chángtúbáshè)，产仔后保护小羊不受狼和鹰的攻击。 作为地球上最壮观的(de)动物大迁徙之一，青藏高原不同地区的一二十万只雌藏羚羊(cánglíngyáng)，每年5至8月，风雨无阻地前往卓乃湖畔、西藏羌塘色吾雪山等多个“大产房”集中(jízhōng)产仔，之后带着小羊返回，完成(wánchéng)迁徙之旅。 2006年冬天，我参加中国科学院可可西里综合科考时，跟随藏羚羊(cánglíngyáng)研究专家(zhuānjiā)、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苏建平及其博士生连新明(liánxīnmíng)，在卓乃湖畔一连数天寻找和追踪着藏羚羊的足迹。 普若岗日冰原附近(fùjìn)海拔5200 米处的藏羚羊群。刘诗平摄　　夏季，苏(sū)建平几乎走遍了可可西里，但冬季这是头一回深入可可西里腹地做详细调查。幸运的是，一连四天在卓乃(nǎi)湖畔看到了多群数量不等的雌藏羚羊群。对此(duìcǐ)，苏建平兴奋不已：“冬季在卓乃湖畔发现多群雌羊，表明(biǎomíng)并非所有的雌羊都进行长距离迁徙。” 对藏羚羊(cánglíngyáng)的迁徙之谜，苏(sū)建平说，学界(xuéjiè)有(yǒu)多种猜想，或认为是缓解越冬地的食物资源压力，或认为是躲避降水相对丰富的地区以提升幼仔存活率，或认为无人区环境恶劣、天敌相应减少使生育环境相对安全。 他(tā)认为(rènwéi)，迁徙可能源自一种“种群集体记忆”。大约8500年至4000年前，青藏高原处于暖湿期，森林、灌木(guànmù)在可可西里大范围延伸。由于藏羚羊(cánglíngyáng)偏好栖息于开阔草地，其种群开始向较寒冷的北方迁徙。到(dào)了冬天，随着北方被大面积积雪覆盖，可可西里及更(gèng)南地区的树叶开始脱落，藏羚羊又南迁觅食。从此，季节性的迁徙，年复一年、代代相传。 苏建平曾说：“我相信在退休之前，一定能破译藏羚羊的迁徙(qiānxǐ)之谜。”然而，把一生献给了高原(gāoyuán)的他不幸于2018年病逝(bìngshì)，年仅55岁，没有等到退休之年。如今，连新明博士(bóshì)研究藏羚羊种群也已经20多年，从学生到资深专家，作为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(yánjiūsuǒ)研究员，他正借助高科技手段继续藏羚羊迁徙的研究。 这群高原精灵生活在(zài)空气稀薄、气候条件恶劣的西藏(xīzàng)羌塘高原、青海可可西里和新疆阿尔金山等地，走最远的路、在最高的高原上生活，有着无与伦比的抗缺氧、耐高寒和快速(kuàisù)奔跑的能力。 专家研究(yánjiū)发现，藏羚羊具备挑战极限的体质：血液中含有大量的红细胞，能携带更多的氧气；口腔、鼻腔(bíqiāng)宽大而两侧鼓胀，能吸入更多空气；全身绒毛在(zài)太阳强烈时可以隔热，狂风暴雪时可以御寒；能以80公里的平均时速在海拔(hǎibá)5000米的高原上长距离奔跑…… 藏羚羊(cánglíngyáng)无惧在极端环境下生活。然而，一旦遇到天灾人祸(tiānzāirénhuò)，它们便难挡厄运，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不法之徒的盗猎行为，使其数量锐减；像2012年受雨雪侵袭和(hé)湖水水位升高影响(yǐngxiǎng)，部分藏羚羊难以到达卓乃湖畔，幼仔的成活率仅三成左右。 如今，藏羚羊得到了良好保护，人类与其和谐相处。但是，青藏高原是全球(quánqiú)气候变暖最敏感的(de)区域(qūyù)之一，气候变暖导致的冰川退缩、湖水上涨和降雨增多的趋势，正在(zhèngzài)影响着当地的生态系统和环境，进而影响藏羚羊的迁徙、繁殖和生存。 深渊狮子鱼(yú)：抗压冠军 与生活在海拔(hǎibá)四五千米的藏羚羊快速奔跑一样，生活在黑暗无光、静水压力巨大的深海的海参和狮子鱼，行动同样敏捷(mǐnjié)。 海洋拥有(yōngyǒu)地球表面71%的(de)(de)面积，同时水深海阔，由浅至深分别(fēnbié)是浅海（0—200米）、半深海（200—3000米）、深海（3000—6000米）和深渊（6000米—），从而成为地球上动物最多、生物生存空间(shēngcúnkōngjiān)最大的场所。其中，马里亚纳海沟挑战者深渊是海洋最深处，最深点接近11000米。如果将最高的山峰(shānfēng)——珠穆朗玛峰放入，峰顶距离海面尚有2000多米。 深渊区是地球上最(zuì)神秘的极境之一，高压、低温、无(wú)光、食物匮乏。因为难以抵达，人类对(duì)其了解甚至低于月球表面。同时，深渊区有着人类难以想象的世界，极端的环境孕育了独特的生命。 2017年5月，作为中国大洋第38航次(hángcì)考察队一员，我搭乘“蛟龙”号载人潜水器在马里亚纳海沟(hǎigōu)挑战者深渊下潜到4800米的海底世界。下潜时，人们对深海(shēnhǎi)动物(dòngwù)的许多认识得到刷新：海参、狮子鱼等几厘米、十几厘米长的动物，被海洋(hǎiyáng)学界定义为巨型底栖动物，这从一个侧面也可见深海动物的生长和生存(shēngcún)不易；初次看到一些固着底栖生物时，绝不会想到它们是(shì)动物，妥妥的是一株植物或一朵鲜花，比如在潜水器舷舱所见海绵、海百合。同时，也没想到海参和狮子鱼等巨型底栖动物，为了适应深海压力环境(huánjìng)，进化得如此透明，肚里的肠子等内脏看得一清二楚(yìqīngèrchǔ)。 譬如，深海中的海参，不论是白色还是粉红色，都有一个透明(tòumíng)的凝胶状身体(shēntǐ)。在食物匮乏的深海世界，这样的身体可以无需消耗过多能量，同时助其维持身体稳定和浮力平衡(pínghéng)。 “海参的适应性(shìyìngxìng)极强。动物在深渊这种极端环境下生存，需要适应高压、低温，以及黑暗和食物短缺等条件。”海洋动物学家张海滨(hǎibīn)说。 中国大洋38航次(hángcì)50多天的海上采访，我印象最深的动物，是在不同深度看到的狮子鱼。它们或(huò)不紧不慢地(dì)游着，舒展而优雅；或敏捷而快速地移动，在黑暗中准确地捕食。 作为深渊区的顶级猎食者，狮子鱼头部宽大(kuāndà)扁平(biǎnpíng)，眼睛小，体无鳞，通体透明，可以看见肌肉和内脏。科学家研究发现，为适应深海巨压，狮子鱼进化中“舍弃”了鱼鳔(yúbiào)，身体骨骼也以耐压(nàiyā)软骨为主。头骨不完全闭合，不至于形成封闭的颅腔，避免高压使脑腔破裂。 “蛟龙”号摄雅浦海沟(hǎigōu)6600米海底的(de)狮子(shīzi)鱼。新华社发　　狮子鱼是目前所知生活在(zài)最深水域、垂直分布深度跨度最大(zuìdà)的鱼类。“蛟龙”号在6000多米深的马里亚纳海沟和雅浦海沟，多次近距离拍摄到游动的狮子鱼。我国科学家在马里亚纳海沟8567米处看到的狮子鱼，则是目前所见生活在最深水域的鱼类。 狮子鱼也是目前所知鱼类中的抗压(kàngyā)冠军。据测算，深海压力平均每百米增加10个(gè)标准大气压，在万米海沟可达1000个标准大气压。也就是说，在马里亚纳海沟底部，每平方厘米会产生一吨(yīdūn)(yīdūn)重的压力，就好似一个指尖要承压一吨重的物体。 当科学家在(zài)深海取样作业时(shí)，我曾把船上吃饭用的(de)铁碗随深海着陆器带到3000余米深的海底。回到水面时，铁碗被挤压变形和缩小了许多。不难想象，生活(shēnghuó)在8000多米海底的狮子鱼，其小小的身体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，而它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生活。 像帝企鹅、北极燕鸥、藏羚羊(cánglíngyáng)一样，深渊狮子鱼在极端环境(huánjìng)下坚韧而智慧地活着，不断进化和(hé)适应，丰富着地球(dìqiú)上的生物多样性。四极生灵，以强大的生存意志和生命力量，谱写了充满韧性和不平凡的生命乐章。